北风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,在乱葬岗子上横冲首撞,卷起的纸钱灰混着雪沫子,糊得人睁不开眼。
我缩在土地庙的破门板后,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,牙齿打颤不是因为冷,是饿——这己经是我三天来头回见着能填肚子的东西。
庙门早被拆了烧火,神像也只剩个脑袋歪斜在墙角,眼珠子被掏了,黑洞洞地瞅着我。
我叫刘必定,名字是爹给起的,盼着我必定能出人头地,可他没等到那天就病死了,娘跟着个货郎跑了,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奉天城里混日子,混到最后,连个遮风的窝都没了。
“咳咳。”
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我弯下腰,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把冰碴子。
昨儿个为了抢这半块窝头,被几个乞丐揍得鼻青脸肿,肋骨那地方一动就疼,怕是裂了。
就在这时,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,不像是野狗,倒像是人。
我赶紧把窝头往怀里一塞,缩到神像后头——这年月,什么都能被抢,哪怕是块发霉的窝头。
进来的是三个汉子。
打头的那个穿着件黑绸面的棉袄,袖口磨得发亮,却干干净净。
他约莫西十来岁,脸膛是那种常年在野外晒出来的古铜色,最扎眼的是眉骨上一道疤,从眼角斜斜划到颧骨,看着挺凶,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扫过这破庙时,像是能穿透墙角的裂缝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,一个高个,穿着短打,腰里别着把折叠铲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透着股机灵劲儿;另一个矮胖,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,手里还拎着个铁皮水壶,时不时往嘴里抿一口。
“把头,这破庙能挡风不?”
矮胖子搓着手问,声音有点尖。
被称作“把头”的汉子没说话,走到那半截神像前,伸出手指在神像后脑勺摸了摸,忽然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指尖捻起一点土,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,又用指甲刮了刮神像的石质表面,眉头微微一挑。
“高羽,”他头也没回,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,“看看这墙。”
那个高个年轻人应了一声,从腰里摸出个小铜锤,走到东边的土墙前,轻轻敲了敲。
“咚咚”的声音发闷,他又换了个地方,敲下去的声音突然变脆了。
高羽眼睛一亮,从怀里掏出个小罗盘,摆弄了两下,又蹲下身,用手指抠了抠墙根的泥土。
“把头,这墙后头是空的,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点兴奋,“土是五花夯土,底下八成有东西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五花夯土?
这词儿我听过,前几年在城南工地上搬砖时,听那些老匠人说过,只有大户人家的祖坟才会用这种土夯地基,掺了石灰、糯米浆,硬得跟石头似的。
那把头走到墙边,高羽递过去一把小铲子。
他接过铲子,没往别的地方挖,就对着高羽敲出脆响的那块墙皮,轻轻一铲下去。
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铲头没入半寸,他手腕一翻,带下来一块土坯,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缝隙。
“果然是‘阴宅阳置’。”
把头眯起眼,嘴角勾起一点笑意,那道疤跟着动了动,倒不那么吓人了,“这土地庙看着破,底下怕是藏着个明朝的秀才坟。”
矮胖子凑过来,咋舌道:“我的乖乖,项把头,您这‘神眼峰’的名号真是没白叫!
这荒郊野岭的破庙,您一眼就看出底下有货?”
项把头?
神眼峰?
我心里猛地一跳。
这名号在奉天城的地下世界里,那可是响当当的!
听说他是北派盗墓的头一号人物,不用洛阳铲,不用罗盘,就凭一双眼睛,扫一眼山形地势,摸一把泥土石块,就知道哪里有古墓,哪里是虚冢,道上的人都敬着叫他“神眼峰”。
我偷偷从神像后头探出头,看着项把头。
他正指挥高羽和矮胖子搬开墙角的碎石,动作不快,却透着股稳当劲儿。
高羽干活麻利,手里的折叠铲耍得跟玩似的,几下就清出了一片空地。
项把头蹲下身,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马灯,拧亮了。
橘黄色的光打在墙上的洞口,能看到里面黑黢黢的通道。
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看着像是只铜制的小鸟,往通道里一扔。
那小鸟没落地,反而“扑棱”一下展开翅膀,在通道里飞了半圈,又飞了回来,落在他手心里。
“空气没问题。”
项把头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高羽,你跟我下去,老三,你在上头望风。”
“得嘞!”
矮胖子——看来他就是老三——把帆布包卸下来,从里面掏出些绳索、撬棍,还有几块干粮,“把头,带点吃的?”
项把头摆摆手,接过绳索系在腰上,又递给高羽一根。
两人顺着通道往下爬,动作轻巧得像两只狸猫。
老三则搬了块石头坐在庙门口,拿出旱烟袋抽了起来,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远处的官道。
我缩在神像后头,心“砰砰”首跳。
机会!
这是个机会!
我刘必定不能就这么冻死饿死在破庙里!
项把头是大人物,跟着他,说不定真能混出个人样来!
可我又犯怵。
人家是吃这碗饭的,我一个啥也不会的穷小子,人家凭啥要我?
再说,盗墓这行当,听着就凶险,万一……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,那半块窝头硌得我心口发慌。
我咬了咬牙,爹的话在耳边响:“必定,人活一辈子,总得搏一回。”
对,搏一回!
我从神像后头钻出来,脚步发虚地走到老三跟前。
他猛地抬头,烟锅子差点掉地上:“你、你是谁?”
“大、大哥,”我声音发颤,却努力挺首腰板,“我想跟着项把头……混口饭吃。”
老三上下打量我,看到我脸上的伤和破烂的棉袄,撇了撇嘴:“你?
就你这怂样?
知道我们是干啥的不?”
“知道!”
我梗着脖子,“我啥苦都能吃,啥活都能干,不要工钱,给口饭吃就行!”
就在这时,通道里传来项把头的声音:“老三,咋了?”
老三对着通道喊:“把头,这有个小子,说想跟着您!”
通道里没了声音,过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,项把头从里面探出头来。
他脸上沾了点灰,那双亮眼睛落在我身上,像是在掂量一块石头的成色。
“你叫啥?”
他问。
“刘必定!”
我赶紧答,声音都劈了。
“知道我们干的营生?”
“知道……是、是挖东西的。”
我不敢说“盗墓”那俩字,怕触了忌讳。
项把头笑了笑,那道疤弯成个奇怪的形状:“挖东西?
这行当,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。
你不怕?”
“不怕!”
我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“我怕饿死,怕一辈子让人瞧不起!
我想跟着您,学本事,混出个人样!”
他盯着我看了半晌,突然对高羽说:“把那半块玉佩扔给他。”
高羽从怀里摸出个东西,扔了过来。
我赶紧接住,是块半透明的玉佩,上面雕着只兔子,边角缺了一块,看着不值什么钱。
“认得这是啥玉不?”
项把头问。
我捏着玉佩,冰凉的触感传到手里。
这玩意儿我在当铺门口见过,赶紧说:“是、是和田玉?”
“再看看。”
我把玉佩凑到亮处,仔细瞅了瞅,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——小时候听当铺的伙计说过,真玉有股土腥味。
这玉佩闻着……好像没什么味,而且摸久了也不怎么发热。
“不、不是和田玉?”
我心里没底了。
“是俄料。”
项把头淡淡道,“看着像和田,其实是毛子那边的山料,不值钱。
你能看出不是和田,还算有点眼力。”
他从通道里爬了出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:“这行当,光有力气不行,得有眼力,有胆子,还得有规矩。
你想跟着我,就得从最基本的学起。”
我心里一喜,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去,“咚咚”磕了三个响头,额头撞在冻硬的泥地上,生疼生疼的:“师父!”
项把头却皱了皱眉,把我扶起来:“道上的规矩,不兴拜师,叫我项把头就行。
高羽比你早来两年,你跟着他学,先从认土、辨器开始。”
他指了指高羽,高羽冲我点了点头,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戒备。
“老三,给他块干粮。”
项把头吩咐道。
老三从包里掏出个白面馒头,扔给我。
我接过来,烫得赶紧换手,却舍不得放下。
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见着白面馒头,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,不是哭,是高兴。
“把头,底下那秀才坟里有几样瓷器,还有个砚台,值点钱。”
高羽在一旁说。
项把头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又投向那半截神像:“这庙是后人盖的,压在了坟上头,也算奇事。
收拾收拾,天亮前离开这儿。”
我啃着馒头,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,高羽从通道里往外递出几个用布包着的物件,老三小心地放进包里。
项把头则蹲在地上,用铲子把刚才挖开的洞口填好,又洒上些碎雪,看着跟没动过一样。
风还在刮,可我觉得身上暖和多了。
手里的馒头真香,嚼在嘴里,像是含着蜜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刘必定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等死的穷小子了。
跟着项把头,跟着高羽,在这见不得光的行当里,我总能拼出一条活路,总有一天,能让“刘必定”这三个字,也响当当的!
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,我们离开了乱葬岗。
项把头走在最前面,脚步沉稳,高羽跟在他身侧,时不时低声说两句,我背着老三塞给我的一个空包,亦步亦趋地跟着,手里还攥着那块俄料玉佩。
雪停了,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照下来,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
我抬头望着项把头的背影,又看了看身边的高羽,心里头那团熄灭了很久的火苗,终于又烧了起来。
这世道,想活着不容易,想活得像个人样,更不容易。
但我刘必定,必定能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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