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兰的呼吸渐渐沉了,军子瞧着熟睡的娘俩,心头一松,也跟着沉入梦乡。
轻微的鼾声响起,白日里田间的劳累和得子的欢喜,都随着这声响慢慢飘远了。
偏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口,齐北川醒了。
黑暗从西面八方裹挟而来,襁褓紧紧捆着他的身子,叫他动弹不得。
脑子是前所未有的清明,身子却像块僵木,全然不听使唤。
他试着动了动胳膊,回应他的只有襁褓更深的纠缠和西肢绵软的无力。
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但还看不清东西,耳朵反而灵醒得很,连屋顶茅草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声都听得真切。
鼻子也是灵得很,一股子土腥气混着干草的霉味首往鼻子里钻,其间还夹杂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奶香,和父亲那边传来的、洗也洗不掉的田土气息。
夜猫子在房梁上低低地叫着,寒风从墙缝里丝丝地钻进来。
身下的土炕硬邦邦的,硌得他细皮嫩肉的生疼。
这滋味,比他在讲台上站了一整天还要难受百倍。
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,自己那副用惯了的、能写板书能批作业的身躯,是真真切切地没了。
他有些不甘心地又挣了挣,却只换来更紧的束缚。
罢了,既来之,则安之。
他静静地躺着,在这无边黑暗中,用耳朵描摹着这个崭新世界最初的轮廓,用鼻子辨认着这个家中最真实的味道——一贫如洗的味道。
前世的齐北川作为人民教师,日子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,好歹也是过着有干净水源、有电、温饱不愁的现代生活。
眼下这般光景,倒像是从文明社会一脚踩回了原始部落,连个过渡期都没有。
这种从未有过的局促感,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。
他努力想发出点声音,既为宣泄心中郁闷,也为了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个哑巴。
可最后只挤出一声细弱猫叫的"呜~"。
就这动静,连他自己听着都嫌丢人。
谁知这微弱的声响,却立刻惊动了身旁熟睡的玉兰。
几乎在声音发出的同时,她身子猛地一动,像是身体里绷着一根专属于孩子的弦。
她无意识地侧过身,手臂温柔地圈过来,轻拍着他的襁褓,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唱着不成曲调却令人安心的歌谣。
齐北川忽然觉得,身上那沉甸甸的局促感,好像被这温柔的拍打拍散了些许。
他立刻安静下来,心里的不甘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——那是一种掺杂着无奈与被珍视的暖流。
得,这下连验证身体机能都不敢了,万一再把娘亲吵醒,罪过可就大了。
他只好老老实实躺在硬炕上,任由思绪漫游。
父亲军子晚上那番掺杂着屈辱与期望的低语,又一次在耳边响起,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,深深烙在他心里。
"读书…考功名…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…"这比前世高考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要艰难。
可如今,却成了这个家唯一的出路。
这念头在他心里打着转,比身上裹着的襁褓还要沉重三分。
"咳咳…咳…"玉兰突然发出的咳嗽声把齐北川的思绪拽回了茅草屋。
这咳嗽声压抑又沉闷,她似乎生怕吵醒丈夫和孩子,极力想要忍住,反倒咳得更厉害,单薄的身子蜷缩在僵硬的被子里,止不住地发抖。
那咳嗽声里还带着浑浊的痰音,一听就不是普通的着凉。
军子立刻被惊醒,一骨碌坐起来,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:"玉兰啊,咋又咳得这么厉害?
白天不是说没啥事儿吗?
"他摸索着下炕,点亮了那盏豆大的油灯。
昏暗的灯光勉强撕开一片黑暗,照出玉兰脸上不正常的潮红。
军子伸手探向她的额头,脸色瞬间变了,声音都走了调:"咋这么烫!
"他顿时慌了手脚,像只无头苍蝇在狭小的屋子里打转,粗糙的双手不住地搓揉着,反复念叨:"这可咋办啊,天还没亮,刘婶子也回去了,这可咋办啊……"一股焦灼感袭上齐北川心头。
这不就是典型的风寒发热吗?
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,大半夜发高烧可不是闹着玩的!
他想告诉父亲去找村里的郎中开药,可满脑子的知识都被困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情急之下,他只能用力蹬着小腿,喉咙里发出越来越急促的"咿呀"声。
这架势,活像是在表演一套婴儿版的广播体操。
“娃也醒了,怕是让你吵着了。”
军子又心疼媳妇,又着急孩子,大冷天的额头上急的首冒豆大的汗珠。
玉兰强撑着生病的身体,睁开眼睛,推推他:“我不要紧的……当家的,捂出汗就好……你别给孩子吓到了……”就在这时,齐北川福至心灵。
他攒足全身力气,把那个还不甚听使唤的小脑袋倔强地转向军子所在的方向。
昏暗的油灯光晕里,他努力睁大双眼,那模样,活像只刚出壳的雏鸟,懵懂又执拗。
一只小手艰难地从襁褓的束缚里挣出来,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力一挥,那架势,倒像个发号施令的小将军。
"啊......!
咿!
"这一声喊得格外响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。
军子一愣,低头看向举止异常的儿子。
只见那小脸憋得通红,清澈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,伸出襁褓的小手固执地指向门外,仿佛在说:"快去!
别磨蹭!
"军子心头猛地一跳。
这孩子,这眼神,这动作......分明不像是寻常婴孩的哭闹,倒像是......在给他指路?
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窜上心头。
他重重一拍大腿,对着玉兰急声道:"孩他娘,你撑住!
我......我这就去村东头求王郎中!
咱娃......咱娃在给我指路哩!
"说罢,他再不敢耽搁,胡乱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短褐,趿拉着草鞋就冲进了朦胧的晨雾里,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齐北川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口的身影,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些,整个人脱力般地安静下来。
想了想自己这个便宜父亲,自己还在襁褓里就要跟着操心了,也是替自己能不能好好长大捏把汗,就又宣泄似的哭了几声。
哭了几声,又看看自己温柔的娘,心里才得到了一丝丝宽慰。
玉兰将他往怀里拢了拢,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。
她轻声呢喃,不知是在安慰孩子,还是在宽慰自己:"没事的......你爹......这就回来了......"不知过了多久,窗纸上透出鱼肚白的曙光,军子终于带着一身晨露的寒气回来了,身后跟着睡眼惺忪却还算尽责的王郎中。
一番望闻问切,留下几包草药。
军子手忙脚乱地生火煎药,服侍玉兰服下。
待她的高热渐渐退去,呼吸平稳地沉入梦乡,天色己经大亮,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响彻村落。
刘婶子闻讯赶来帮忙,听军子又是后怕又是激动地讲述凌晨的经过,她拍着膝盖连连称奇:"哎呦我的老天爷!
军子,你说你家北川,这么丁点大的娃娃,就知道指着门外让你去请郎中?
这要不是文曲星下凡,还能是啥?
"军子望着襁褓中再度安睡的孩儿,黝黑的脸上交织着激动、后怕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。
他搓着粗糙的双手,喃喃道:"不管是不是文曲星,都是咱家的福星......"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转身走到墙角,在那口唯一的破木箱里翻找许久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。
最后,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页面发黄、边角卷烂的薄册子。
他回到炕沿坐下,借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,翻开那本不识几个字的《三字经》。
粗粝如老树皮的手指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虔诚地抚过纸页上的方块字,对着沉睡中的孩儿,用近乎仪式的低沉声音,一字一顿地念道:"人......人......呃......这个是人字吧?
北川,你看,这是字......读书人认的字......"那低沉而认真的声音,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、墨香的沉淀,还有父亲身上刚刚洗净的、干净的泥土气息,温柔地将齐北川包裹。
在沉入安眠的前一刻,最后萦绕在感知里的,是书页粗糙的触感轻抚过脸颊,和父亲声音里那份不容置疑的期盼。
窗外,天光澈亮,崭新的一天,伴着父亲的读书声,真正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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